地名记忆项瑞英旧城系列之十一四大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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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记忆

四大名人——绍发、聪贤、世民、大排项瑞英

开篇

永康新市,丽州古郡,方圆不广,人口不多,名声却颇不俗。虽然在八婺中只是个山陬小县,地瘠民贫,但乡风淳厚,民气犷悍,坚沉务实,敢于开拓,勇于进取,倒也独树一帜。“天下不离康,离康不是好地方!”一句民谚便唱出了挑行担走四方的永康百工巧匠的万丈豪情;而且,永康得天独厚,山川秀丽,人杰地灵,文脉昌盛,闻人代出。其中硕学大儒虽不多见,但名见史传,声垂后世的名人倒也不乏其人。在古代,乡邑钦敬、名闻遐迩的名人便有四位。

(年:那时山里人卖柴,城里人买柴)这四位名人中首先要提及的当然是坐镇浙中胜地方岩山巅,威灵显赫,泽被万民,歆享了数百年牺牲香火,受万民膜拜稽首的,甚至有幸得一代伟人毛泽东金口褒赞“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胡公大帝——北宋兵部侍郎胡则了。接下来便是在南宋淳熙年间中了状元,开创浙东永康学派的龙川先生陈亮,一部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龙川文集》,两句《自赞》名言“且问当今之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便足以让这位生而双目有芒,自负奇才,尚气节,有着“推倒一世之豪杰,开拓万古之心胸”的壮志抱负的这位乡贤先哲雄视万夫了。还有一位是明嘉靖年间中过榜眼,担任过南京国子监祭酒,封赠礼部天官,谥号“文恭”,留下36卷《程文德集》的独松人程文德,作为名著史书的清正名臣,他“学术无忝正人,行谊足称君子”,作为乡邦贤哲,饮誉数百年,泽被金衢台处数州的寿山五峰书院便是他和应典(石门先生)、卢可久(一松先生)、程梓(方峰先生)首创的。最后一位便是与程文德、赵銮同榜举进士、乡试亚元,后来官至湖广、云南、贵州三省总督的王崇(王麓泉)了。我和李世扬、陈寒川两先生编纂、点校过他的诗集,得知永康城内司马巷(今大司巷)便是他当年泽豹之所,百可园(今紫微园)便是他的私家花园,对这位明季重臣、文武双全、才略学识过人的乡贤,我是打心眼里膺服的。在近代,还有一位名人便是据说小时偷过祠堂纱灯,大了当过浙江督军兼省长,抗战前夕还办过难民工厂,写过《永城八景诗》的辛亥革命先驱吕戴之吕公望老先生了。我本一介小民,出身低微,既非官宦世家,亦非书香门第,充其量也不过是沾满一身铜臭的商贾后代,本来就是上不了台盘的。也不知是哪代祖宗先人入土时选了处好坟场,到了我父亲手里,居然由一个杂货店小伙计,靠着几台二手货织袜机起家,二三十年工夫,就成了一爿拥有三四十台手摇袜机,雇了四五十个女工的针织厂主人,还盖了一幢十二间二层楼房,先后置了二十几亩近郊良田,几片山林,虽然尚不能跻身缙绅之列,但在永康城工商两界也算小有名气的了。父亲虽然只读过小学四年级,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却是深镌于胸的。膝下无多,只我一个,看着我儿时记性尚好,脑瓜不笨,便做起“望子成龙”的清秋大梦来。于是在我四岁那年,便把我关进私塾,礼聘了一位前清秀才,教我临贴描红,念起“人之初,性本善”,影摹起大楷“上大人,孔乙己”来。解放后虽然迭经变故,家境日蹙,但他的这个梦始终沉迷未醒,左支右绌,把我从小学培植到大学,始终无怨无悔。只可惜我的父亲一生精明,却总是文化不高,眼界低了点儿,看人料事的准头也便差了点儿。我道道地地的一个凡夫俗子,兼以从小顽劣难驯,从来便是块不可雕的朽木,偏又毫无自知之明,还总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强头倔脑,刚愎自用,眼睛生在头顶上。因此在人生岐途中颠踬流离,历尽坎坷,四处撞壁,几番破头,这也是咎由自取,理所当然,丝毫怪不得天地人的了。(年:那时的南溪清澈见底鹅鸭成群)几十年光阴有如白驹过隙,60岁退休,转瞬间已步入耄耋之年。闲来无事,老来无气,只得向故纸堆中寻乐趣,旧诗文中觅知音,与老友故人聊天刮淡,舞文弄墨,下棋博弈,打发时光了。前些日子,一个星期天下午,老友程朱昌先生邀我去下棋。那天来的人有五六个,一到之后便提捉对儿厮杀起来,这下棋的人不分贵贱,无论老少,个顶个儿地好胜争强,这份心气可谓老而弥笃,秉性难移的。不仅你悔我赖,偷棋换子,就连嘴巴上也是不肯吃一丝一毫亏的。平时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涵养工夫,名士作派,这时全扔到爪哇国里去了。你瞧这边下围棋的那对冤家,一边用黑白子“啪啪”地敲打棋盘,一边唇枪舌剑,决不让嘴巴有片刻休闲。“下子啊,下子啊!下一粒子也要半年的呀?”“急什么急?老婆催你上床啦?你那点鬼主意还瞒得了我?不就是想让我忙中出错,送几粒子给你吃吃么?你这个‘聪贤’呀!”“哈,这几步臭棋,只有你‘绍发’才想得出来,还用得上我动脑筋算计?快下呀,发!”“喏,这一下子你该认输了吧,贤?”“下定了?真下定了吗?不能再悔啦!不过跟你这个‘绍发’讲了也是白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场口水大战,纹枰鏖兵,可真是妙语生花,字字珠玑,有声有色,赛过马季姜昆的相声对口。说者面带微笑,摇头晃脑,听者捧腹击案,大块朵颐。什么红尘杂念,俗虑烦恼,在谛听观赏中,都化作一缕轻烟,袅袅地飘到九霄云外去了。莫道看官不一定是永康人,即使是家住永康土生土长,但年龄未过五十的人,也不一定能明白这一场“龙虎斗”中的两位主将是谁,可能还会以为其中一位大名叫“聪贤”,而另一位则是叫做“绍发”的呢。其实非也,非也。这两位围棋高手都是永康出了名的文人雅士,饱学宿儒,驰骋文坛,罕逢敌手,连名头姓氏可都是响当当的。不过,文化人、大作家出口成章,亦庄亦谐,用词造句的功夫果真了得,在舌战搏杀中,依然不失文人名士本色,不忍也决不会恶言相向的,于是便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用上了修辞手法,把当代永康城中几乎家喻户晓的两位“名人”姓名端了出来,用以借代对方了。这两位名人,在永康城近几十年来闻名的四位“大呆瓜”里面,还是属于晚一辈的后起之秀的,一位名叫聪贤,一位便是绍发。(年:那时南溪上还可见戏水的大水牛)一、绍发花开满树,各占一枝,先表其中最年青的绍发。这绍发原先与我家是近邻,三十几年前我从外地遁回故乡,因是自动离职,犯了户口大忌,不能安排工作,只得投靠农村生产队,去田头地里刨土坷垃,挣工分混口饭吃。因我家住的是城郊边缘的老汽车码头,归属城关镇××大队,总算大队书记和我读小学时便认识,加上我父母为人不错,我本人在乡里也无甚恶名,便满口答应,把我落实在一个生产队里,一方面接受革命群众监督,一方面脸朝黄土背朝天,认认真真地学起“修地球”活计来。绍发那时也仅十四五岁,虽未成年,但手脚勤快颇顾家,早早地便下田劳动挣工分了。我和他同在生产队干活,田间地头上见面的机会不少。绍发姓王,父母健在,兄妹多人,他排行居中,只不知是老四还是老三。他一家人,父亲勤劳而善持家,兄弟个个精明强干,几个妹妹也堪称女中英豪,实在是少见的了得,在生产队中也可算是兵强马壮,刀枪林立的子弟兵了。只有绍发,无论长相、智商和兄弟姐妹相比都差了一截儿,于是便有些人背地里笑他“呆”。依我看来,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颇有些不实。绍发不过是脑瓜子迟钝了点儿,心地实在了点儿,反应慢了点儿,遇事听话有时不能一下子转过弯儿。加上他一副好脾气,任人调谑取笑,言语轻薄,再不会生气发火的。因此便有些大孩子小媳妇时不时地拿他逗笑调侃取乐儿,久而久之,就有人先背地后悄悄小声地喊他“呆瓜”。绍发也不恼,眯起有点儿混浊的细眼,依然一脸纯真璀灿和善大度的笑容,久而久之,这名头便在生产队里传了开来。不过我从没听见人们当面喊他“呆瓜”的。后来有一天,一个和他在地垅里铲麦的小姑娘不知为什么和他干起仗来,便莺声燕语地喊了他一声“呆头绍发”,万万想不到他竟会笑吟吟、气定神闲的回了她一句:“叫我呆头的人,那才是头号的大呆头呢!”小姑娘登时红云满面,俛首噤声,泪光莹莹,目瞪口呆,再也不敢言语半声。这时人们便十分惊诧,这绍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聪明,居然懂得使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高招呢?一问之下,绍发便拍手抬脚,哈哈大笑,嚷得隔了几条田岸的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那是我娘教的呢,我哪想得出呀!”一看众人愕然,他更是得意。这话音便又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呆瓜,还混充人精,你们再精,还精得过我娘去么?”绍发的娘在生产队里委实是位出了名的精干强人,干活一阵风,嘴头硬梆梆,灶头田头,经营治家,相夫教子,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文斗武斗不让须眉。虽然在齐崭崭的一支王家军中数绍发功夫次了点儿,但护犊情深,对他依然视若掌上明珠,宠爱有加,再容不得别人欺负耍弄的。因此在绍发身上化的心力工夫也便比起其他子女加了好几个倍儿。(年:那时河头村人把地里的瓜果蔬菜整得很好)绍发家住城北,地近老汽车码头,过往商旅,转车行人众多。他家便种了几垄甘蔗,天时地利人和,这年甘蔗大丰收。这几垄甘蔗种在大路旁边,惹得过往行人眼红嘴馋。绍发负责看望蔗田,那才真叫竭心尽力,尽忠报国,把蔗田看守得滴水不漏。入了秋拔起甘蔗,埋在院子土坑里,到了冬天起出来能卖个好价钱。绍发妈在老汽车站门口空地上摆了个小地摊,削皮断节,当街叫卖,揽客讨价,忙得不亦乐乎。绍发在旁边看守着,防的是那几个猴精。小孩偷儿顺手牵羊,趁忙乱之际掳了几根去。到了中午时分,买甘蔗的过往旅客兀自不停拥来。绍发妈忙着要回家张罗一家的午饭,又没有分身法术,万般无奈,只得把宝贝儿子喊了过来,让他聊胜于无地挡上一阵子。绍发既不懂得漫天开价,就地还钱,又不太会数数计分,绕进绕出。于是他妈便口传面授,示范调教,让他做起只有百年老店大字号才敢做的买卖——“一口不二价”。这时的绍发可得意了,只见他当着车水马龙的大道,向着把他围成一圈的稠人广众,亮开他那斩钉截铁的噪门儿,喊得震天价响:“谁想买甘蔗?也不用跟我讲价钱!五角一节,一元两节,大的两节,小的两节,中的也是两节!”听到背后一阵笑声,他回头便瞪眼:“这是我妈定的规矩,你敢不听?”人丛中这便有人起哄:“绍发,三节呢?三节大的,多少钱哪?”“一样,一样,两根三根,大的小的中的都一样,都是一元钱,哪来这么多啰嗦!”有个熟人看众人一哄而上抢甘蔗,有些于心不忍,便提醒绍发一句:“阿发,你还是先回家问问你娘吧!”“问什么?这就是我娘下的死命令!”绍发一脸冷笑,给了他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就你能!你能也还斗不过我娘!”买甘蔗的大约还真怕绍发娘回来,错过了这拣便宜的千载难逢良机,便蜂拥而上。这哪儿还是买呀,简直跟抢差不多了。等到绍发娘收拾好碗筷锅台,风急火燎赶到车站,那堆甘蔗早已所剩无几了。她看看一脸春风,洋洋得意的儿子,瞪瞪还在挑三拣四、挑大丢小的顾客,眼中含泪,脸上挂笑,连声说:“卖得好,卖得好!发儿真聪明,就这么卖,就这么卖!”(年:那时华溪上常常见到车水机)永康习俗,家里有老人去世,丧葬出殡时要提火把,入土安坟后要送“火种”——亲人在阴间也得一日三餐热饭汤菜哪!出殡时前面鸣锣开道,爆仗连天,锣鼓箫笙吹吹打打,乐声悠扬,后面白幡锦幛,花圈挽联,成障成行,男亲女眷,哭哭蹄蹄,拥簇着八个汉子抬着红朱黑漆的大棺材,前呼后拥地送逝者上山。这一路之上纸钱翻飞,鞭炮炸响,锣鼓喧天,哭声震地,好不浩浩荡荡,热闹非凡——这就叫“排场”。只有享受到这份礼节,死者才算有“福份”,亲人才算有“荣光”!上山入土后回得家来,还得大摆丧葬筵席,酬答亲朋生前的眷顾,死后的哀矜……生老病死,人人不免。这“出殡”也就成了一种行当。凡参与其事的,抬棺木的、吹打的、撒纸钱的、提火把的、做通赞的,也都能享用这一顿丰盛的酒肉小麦饼大餐,分到一份白切肉大馒头的“酬酢份子”,还能领到一个“红包”赏钱。这在三四十年前,不多不少不大不小的也就算是一份收入了。于是便有人出来承头,专司与丧事人家接洽联络,讨价还价搞公关,人称“杠头”。永康城关老一辈杠头中,名声最大、辈份最高的是一位姓骆的,名字记不得了,他和绍发同村。这位骆杠头中年丧妻,无力续弦,成了个鳏夫,平日有点好吃懒做,好酒贪杯,也不知起于何时,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挖坟、开棺、拾骨等整套活计,还会胡谄几句视历择日、堪舆风水、望坟定穴的江湖切口,更有一套嘴上工夫、组织能力,后来便做起杠头来。人家有丧葬出殡、移坟转拾、抱殇子夭婴丢火筒塔这一类事儿便都去找他,在殡仪行中,他便俨然是个龙头老大,众望所归的人物了。绍发的家离骆杠头住处不远,耳濡目染,朝夕熏陶,到了他十七八岁时,便也跟上骆杠头干起了这一行买卖。骆杠头对此道中的规矩学问、切口忌禁、手语暗号,向来是秘而不宣,法不传六耳的,但不知怎的,对绍发却很有些垂青投缘。看着他心地诚纯,又无城府,不会成为他的竞争对手,危及他的掌门人地位,便也常带上绍发进出丧葬人家,帮着自己操办些出殡送丧的杂活,熟悉些大礼中的常规仪典。这绍发读书不中,细活不行,锄田时麦苗野草难以分清、栽菜插秧竖不成行,横不成排,打醉八仙拳一样,唯独对这一行他却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他对骆杠头不仅忠心耿耿,叫干啥就干啥,给多少钱便拿多少,从无二话,而且他妈也好言好语、小恩小惠地巴结求托。骆杠头看孺子可教,也便尽心上劲地倾囊相授。虽然开头常曾出些差错,闹出点笑话,但人家一般也不会与他计较。“三十年媳妇熬成婆”,慢慢地这绍发也便成了骆扛头手下的一个小头目,进而渐渐地竟也能独挡一面,隐然有些骆杠头的副手传人的模样儿了。骆杠头一去世,绍发就接了衣钵,掌管起城内殡葬出丧队伍中最精悍的一拨人马。开头虽然没有骆扛头那么出色有声望,但猪鼻子里插大葱,也能装象了。到后来,凭着他的随和好说话,做事公平,身先士卒,行为仗义。更不会独吞钱财,渐渐深得部众诚服,顾主信任,交口称誉,居然也让他闯出一片天地,树立起了永康城内殡葬行中一块响当当的品牌!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古语非虚,古人不吾欺。这绍发即使算不上“状元”,但名列行中“进士”“拔贡”,谅必是绰绰有余的。冠以“名人”,想来也不致太辱没了他。(年:那时三江口也冒出了小商品市场)二、聪贤四大名人中与绍发年岁相差不大,且同时而又齐名的就是聪贤。他自称也姓王,是大名鼎鼎的永城首富王同泰的后代裔孙。至于这是否与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老哥一样,有自称姓赵之嫌,那就不得而知,有待查考了。永康旧城改造前,一条胜利街,东起山川坛,西至西津桥、木材竹市,中间的仁政桥、县衙门、县前巷、十字街口、米市、天后宫一带是老城繁华的商业区,而这“米市”,其实就是农副产品山杂土货的集散地。而位于十字街的西北侧小丘之上的学宫城隍庙,则是老城文化活动的中心了。学宫于辛亥革命后改为永康女子师范学校,解放后先是永康中学分部,再成了永康县文化馆。城隍庙在“文革”中被毁,而在这一带先后兴建了电影院、人民影剧院。永康最早的图书馆便设在城隍庙西头的一个侧室小庭院里。当时年仅12岁的我,怕还是寥若晨星的第一批读者中最小的一个呢。名人聪贤发轫之地和势力范围,大约也便在这方圆不足二里的小小文化区之内。老友周先生,是个文化人。一次我和他闲聊,偶及聪贤。这位老兄出语惊人,对聪贤这个我心目中的“名人”作了一句相当经典的评语:“谁说聪贤傻,那是当真的有眼无珠!此人识大体,顾大局,有权谋,我看决不在某些市长书记之下!”周先生当时家居便在这一带,对聪贤的行事作为相当熟稔。他这句话也是随口而出的玩笑,兴许还带点牢骚。但决非空穴来风、无的放矢之言。“文革”结束之后,我得以平反昭雪,执教于母校永二中高中部。那时师生包场看电影还是一种时尚的文娱活动,学校经常会组织学生上电影院接受各类思想教育,一个学期中少则六七次,多则十数次。每次包场,教师尤其是班主任是必须随行的。去的次数一多,我便有幸得闻聪贤大名,目睹了他的动人风采。那时的聪贤大约30岁左右,矮矮壮实的个子,五短横阔的身材,黑里透红的肤色,憨憨敦厚的神态,虽不惹人厌,也不招人爱。但几回接触下来,我便慢慢地发现,此公自有其不同常人的一面。聪贤给我的头一个印象便是一身正气,大义凛然。为了给学生买团体票,我有时也得挤在人民影剧院大门口的售票处圆洞窗口外排队买票。永康人不论老小青壮,男女妇孺,无不深受南宋状元、乡贤陈亮龙川先生的教化影响,事功思想深入人心,兼以素来民风犷悍,从来不太讲究君子们那一套温良恭俭让的,买东西买票,一直都是不讲秩序,谁先抢到手占了便宜,那便是“有本事”“手段”,便是“好汉”。而好汉英雄是不仅不能怕人,而且必定要让人怕的。于是像我这类空长七尺之躯,却是胆小如鼠、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迂腐夫子,便只能与小孩妇人为伍,成为被挤压,遭推斥的对象,而且几乎是呼天天不应,告地地无门,喊爷爷求奶奶也无人理你的。有时实在耐不住心头火起,破口骂上一两句,那也只能骂到喉咙里去,让自己心里解了一口恶气,绝不能传到人家耳朵里,惹人家发火的,否则引火烧身,就会秀才碰着兵,不仅有理说不清,有时还真会“要武斗不要文斗”,对你动起拳脚撒起野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时我便会久旱望云霓般地四处寻觅起聪贤那蓝布青衫、横阔竖短的身影来。(年:那时溪下街一小店养起了大毛猪)果不其然,聪贤在人民影剧院大门口边出现了,他乍手舞脚、大螃蟹般地冲了过来。兵马未到,檄告先行:“乍干,乍干!没王法啦?先来慢到,排队买票,政府法律铁定了的,又不是戏台前闹戏场,凭谁牛高马大就敢横冲直撞啦?”他一路嚷过来,横眉怒目,义愤填膺,那才真叫“气压江城十四州”呢!那些个小混混、土痞子登时便不敢像刚才那么飞扬跋扈了。他们大都知道,如果这时有谁碰了聪贤一小手指头,他那装腔耍赖,可是永城一绝,而且不依不饶,锲而不舍,永无宁日,非把对方拽到派出所去不可。而聪贤动起手从来是不知轻重,直往死里干的,大凡被他打了,百分之百是白打的。谁叫这一带前后左右尽人皆知,聪贤是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二百五”“半个侬”呢?聪贤为人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他极少私心。别看他好像无所事事,一天到晚游走晃荡,其实他什么都管,什么都能插上一腿,是这里方圆繁华地界内名至实归的“不管部长”。老人妇孺、乡下人弱者受欺侮,他会见义勇为强出头;小流氓土混混聚众滋事打群架,他当阳桥上一声吼,动地惊天,往往能召来左近的民警联防队员,让这伙人抱头鼠窜作鸟兽散;小贩们在电影院门口投点摆摊,卖瓜子花生、糖杆甘蔗、橘子香蕉、棒冰冰砖,瓜皮果壳包装纸丢得满地都是,有碍卫生,有损观瞻,聪贤上去开口就骂,动脚就踢,不讲情面,不收贿赂;最难缠的老油子刺儿头,见了他也只得乖乖识相,偃旗息鼓,退避三舍。难怪电影院、人民影剧院附近一带的饭馆小店、电子游戏机房的员工对聪贤都特别青睐,见面带笑,客气招呼,递烟点火的。如果说绍发还有点小毛病,那就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聪贤则是个正儿八经的典型君子,对妇人女孩,那真可算是“非礼勿动,非礼勿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这么多年我就从未听到他有什么桃色绯闻,其实论长相,他可比绍发帅多了。我曾闲着没事细细琢磨过,为什么聪贤有这么多可贵的优点,却反而会被人目为“弱智”,嗤为“傻瓜”呢?他在下街、白火墙外、十字街口、电影剧院这一带,既是义务保安纠察员,又兼管民政卫生,调解民事,平息纷争,保这一方地界平安和谐,可谓厥功至伟,且都是无名英雄,义务劳动,既不是国家编制,也不领分文工资,有时还会因公挨打,头破血流的。也许这一切在那些自以为“精灵”的人看来,像他这种只会做赔本买卖的不是傻子还能是什么?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正道沦丧,邪气张扬,可悲可叹!我真愿为聪贤先生鼓隆一呼,大鸣其不平。因为我和我那在电影院对面开过电子游戏机室的儿子,都是他的义行的受惠之人之一。(年:那时拖拉机厂也办起了养猪场)三、世民上一辈的四大“名人”也有两位,一个叫“世民”,一位叫“大排”。我和“世民”见面多些,有过几年的直接交往,熟知他的一些奇闻佚事细枝末节,还是先侃侃他吧。解放前,我家住在老汽车码头,父亲开了一家针织厂,雇有几十名电工,月产袜子帽子百余打(每打十二双),这在当时的永康城中也就可算是个上了规模的厂家了,因而前些年编的《永康县志》居然也提到过它,说它原名“益兴和”后改为“益兴通”的便是。这针织女工大都十六七八岁,少有二十挂零的。一来因为当时女子结婚早,十五六岁便谈婚论嫁,上了二十便是“大姑娘”,许配择偶会成问题的;二来这袜机针线,细如发丝,要求心灵眼明,手脚迅疾。那个时头,战乱频仍,民生惟艰,女孩子家没有几个是胖嘟嘟的,只要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双眼水灵,便算是中人以上之姿了。有这么一园子的山花野卉,自然招来阵阵蝶乱蜂忙。尤其中午傍晚放工时刻,忙活了半天的女工们三五成群,雏莺乳燕般飞出门去,小家雀般吱吱喳喳,嘻嘻哈哈,笑语盈街,真是上街头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最能招蜂引蝶的。每日里到这两个时刻,就如同蜜蜂上朝、雄狗赶阵一般,在我家门外永安门下那个小圆圈空地上,松石街头那块红土砂岩“校场背”下,便会自然而然地聚拢一批闻香而来的年青人,勾肩搭背,浪语浮声,做张做乔,卖弄风情,以吸引小女工们的秋水明眸,低颦浅笑,软语轻啐。这些人大都是油头小光棍,富室公子哥儿,以猎艳为能事的浮浪子弟,但也有一个是另类的,那便是“世民”了。当时世民的年岁大约在二十至三十之间,不甚分明。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形像不济,但不掩其儒家子弟读书人本色。人问他姓名,他总是笑而不答,到后来才说出自己与一代贤君唐太宗共姓同名,话声神态中颇有自得之色。此君是“文颠”,既不会赤身露体,呈风狂之状;也不会出口污秽,咒骂他人;更不会拦门求讨,下气低声;对小孩尤其和善可亲,所以我们都喜欢成群结队跟在他后边,总想免费看猢狲耍把戏。世民走路不疾不徐,踱着鹅步,一边走一边摇头吟哦,轻声自语,面带微笑,旁若无人,从不把我们这些小“毛头”放在眼里。他平时言辞思路还算清晰,但一见到“花姐”,便先是两眼精光暴闪,神情举止更有些恍恍忽忽、忘形失措,连哈拉子都会流出来而不自觉,那副情态顿时便有些不堪了。究其症候病状,大约就是现代医书上称之为“色情狂”一类,永康人则一律呼之为“花颠”的。(年:那时的街路还看不到轿车的)在常来我家门口转悠的那群蜂儿蝶儿(我爸则呼之为“野狗”)中,世民不知是有些自惭形秽,还也可能是自视清高,从来都不与他们合污同流争短较长的。一般是等“野狗”们风流云散之后,世民才会翩然悄悄走来,不叫不闹,不说不笑,不动声色,只呆呆地站在我家大门口对面的“校场背”上,望穿秋水,等待女工放工,或有事外出时,才讪讪地走了过来,有时赔上个温存笑脸,有时甜甜地叫几声“小姐姐”“小妹妹”,有时还会荒腔走腔地唱几句情歌小曲。什么“二月里龙抬头,情哥抱小妹到床头”之类。不过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诗经》首章《召南》,我便是从他的嘴里听到的。飞出我家大门的那群小山雀、小喜鹊,一般对世民不加理睬,也不甚畏惧,又自顾自说笑嬉闹着往街上走。世民会在两三米距离后面尾随一段路,见女工们依然不理不睬,视若无物,也便会怅然若失地抽身离开。偶然有几次情难自已,他也会猛蹿上去,对女工抱肩搂腰,穷追不舍,甚至会在通衢大道之上,稠人广众之中,扑身跪倒尘埃,拦在女工面前,情急难捺地极喊“要和你睏觉,要和你睏觉!”正如同《阿Q正传》中,阿Q在赵太爷厨房中对吴妈演出的那一幕一样。这时受到骚扰的小女工当然会花容失色,大呼小叫,连笑带骂,奔逃不迭。为此世民挨了几次女工家人和我那表哥——他是厂里的“保安”,保护女工人身安全他责无旁贷——一顿狠揍,被打得鼻青眼肿,伤痕满脸,花面猫乌眼鸡一般。但世民的风流本性不改,收敛了一阵子之后便会故态复萌、故伎重演,好的是倒也不会变本加厉,也从不计前嫌的。后来我冷眼旁觑了几次,发现世民的审美眼力果然与那些油头光棍、“八旗子弟”迥异。他追来追去的那几朵小花,都是我家厂里女工中最出挑的,比不上西施玉环,也可算是小家碧玉的了。到了后来,这些情窦渐开、芳心荡漾的小女工们上班干活时,竟也会一边“哗哗”地摇着袜机,一边叽呱笑语,提到世民又看中小姐妹同伴中的谁谁了。被提到的那位便会“啐啐”连声,一脸桃花,春色满园,居然羞愧之态少,而得意之形多!我对世民从无鄙夷之意,后来更渐有好感,觉得他真人不露相,很有些肚里才。一次,我家管账的程哥在大门口墙上贴了一张安民告示,告知女工们出入都要防闲,洁身自好,不可花枝打扮,言语张狂,举止轻佻,招蜂引蝶……这三规六律写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小女工们对程哥这位白面书生、白马王子本来就有钟情之意,邀宠之心,一见这告示,不管看得懂看不懂,也无论有利有害,都啧啧连声地赞赏。世民恰巧路过,一见众仙姑花团锦簇,燕语莺声,便挤进野花阵中举首张望,一边摇头晃脑,连放了几个鼻头孔屁。正鹤立鸡群扬扬得意的程哥未免着恼,便大声责问世民笑点什么。万万没料到世民竟当场给他指出两个别字来。程哥当然不服,女工护着程哥,也是群情激愤,正吵得不可开交,爸爸闻墙外有声,于是踱出大门来,一问缘由,便对世民说,你说写错了,那对的又该怎么写?你要是写得出来,便赏你一盘十二个半中街武义巷口怡陀烤的牛肉荞麦稣,那可是当时永康街上出了名的美食小吃呢。这世民竟然大言不惭说,要写便写,真金不怕火来炼,我还怕么?爸爸便命程哥进屋取来文房四宝,一张矮桌,笔墨侍候。世民一俯身,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那几个行草写得流水行云,鹤舞长空。我当时只有十来岁,对书法自是一无所知,但多少也看得出来,世民这几个字确实比我爸和程哥都要高出一筹,很有点气势的呢!(年:那时自行车都还是奢侈物品)据我所知,世民从未娶妻,这正式配偶怕是没有的,至于有没有野草闲花,露水姻缘,未经查实,不敢妄语。但有一次艳遇,却是我亲眼目睹,且颇有些传奇色彩,不能不写的。那是年夏天的事,那年我永中毕业,考入金华中学,就得背井离乡,远赴百里之外,前往府城,去这八婺名校就读了。那时我家袜厂规模已经缩减,夏天又是淡季,女工不多,房子也有空余,贪图我家地处汽车码头左近,门口又有块圆形空地便于停车调头,几个车老板便来央浼我爸的本家亲戚,求租了我家的几间空屋,开办了一家运输行,转运金华武义永康缙云丽水东阳义乌一带的物流货担。这些车主,大都兼着司机之职,当时都是二十好几、三十来岁的青壮年,有的还是在抗战时期随着远征军出过国门,跑过缅甸印度国际公路线的,多所历练,不仅见过世面,闯过江湖,而且倜傥风流,又喜欢多事觅乐的。有了这个方便,我妈便想让我搭他们的车去金华中学报名,他们当然也都乐于应承,便约好叫我搭乘贾先生那辆大道奇。那是一辆九成新的美国军车改装的,车身长,马力大,驾驶室宽敞,是车行中最好的一辆。车行共有五辆车,四辆车的车主都是古山人,只有贾先生是桥下贾宅的。贾先生那时三十来岁,高高个子,英俊挺拔,风度翩翩;自己有辆好车,收入不菲,他待人又随和,极善笑谑,谈吐幽默,出手大方,因此虽家有糟糠稚子,但对他垂青的女子兀自不少。汽车司机长年奔波在外,有些拈花惹草的风流韵事也是难免的,同行中谈侃起来不仅不以为过,反而津津乐道,常有欣羡之色。贾先生是此道中的高手,“先生”这个雅号便是由此而来的。这也许正同当今欧洲流行时尚,将法国的普拉蒂尼称为“足球先生”异曲同工,差不了多少。在我将赴金华的那个傍晚,吃过晚饭,车主们正坐在我家大门外当风口处纳凉聊天,马路中袅袅娜娜走过来一位浓妆艳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身裹薄花布旗袍的苗条女子。这女子说年轻不年轻,说人老却也尚未珠黄,打扮入时,体态风骚,举止妖冶,很能摄人眼目的。原来她就是家住武义巷内,原为富家独女,进过学堂,到过苏杭,解放前在永康县城内艳名四播的“花女”。也不知这是她的真名实姓,还是一个绰号——永康土话,这因情而狂者,男的叫“花颠”,女的便称“花女”。只见花女来到车主中间,带来一阵花露水的扰人浓香和一脉轻微的骚动,车主伙计们有向她送殷勤端椅递凳让坐的;有跟她搭讪问好,“夜饭食过未”的,花女是情场老手,风月班头,阅人既多,眼界便高,对那些毛头小伙,半老头子自是不屑一顾的。她扭动水蛇腰,轻移莲步,径自来到贾先生跟前,向他一伸玉手,媚眼一丢。贾先生连忙递过一支“老刀”牌香烟。花女伸手接过,颔首含情一笑,翘起兰花手指,把香烟送到嘴边。贾先生忙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她便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和众人打起情骂起俏来——主要目标当然是贾先生。(年:那时永康宾馆还刚刚兴建)这贾先生纵横情场,所向披靡,也是吃豆腐讨便宜的老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花女神聊起来。“花女啊,这几天有没有公子大官人,老员外小开向你求婚提亲呀?”“别提别提,这些头毛未燥的小鹅小鸭,谁希罕呀!”“你眼界也太高啦,到底有什么条件标准,不妨跟我们说说,我们开车跑的码头多,地方大,见识人也多。这千里姻缘一线牵,也许里头就有花女你中意的呢!”车主们乘机帮衬起哄:“只不过事成之后,别忘了谢大媒就行啊!”“你们想得美!”花女嫣然一笑百媚生,“我花女月貌花容,一般儿郎哪配得上呀!我要找的人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起码也得赶上贾哥吧?”“我算老几呀!”贾先生一拍巴掌,笑眯了眼说,“金华车行老板,我那表弟叫赛潘安、活周郎哪!他跟花女你那才叫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呢!”“真的?”花女一听头长三尺,掏出一包精装的“美丽”牌香烟,连封口都不拆,塞到贾先生手里,媚笑着说:“好贾哥,你可不能讲空话啊!”“我对花女你向来精忠报国,骗谁也不能骗你呀!”贾先生果然知情知趣。“什么时候带我去拜识拜识?”花女心痒难抑。“宜早不宜晚,夜长梦多,怕的是被别人拔了头筹!”贾先生说得合情合理:“我们今晚就动身,明天一早准让你见到我那人见人爱的好表弟!”“那我马上回去,打扮打扮就跟你走!”花女更是动心动肺。“别回去啦,你花女不打扮已是美若天仙,一打扮还不迷死人出人命案呀!”贾先生眼珠一轮,计上心来:“委屈花女你一下,先在车厢里呆一会儿,我还有个熟客,也要搭车哩!”“什么时候动身,我可是越快越好呀!”花女心急如火燎。“马上,马上!我这就去叫熟客!人一到就上路!”贾先生跟另一位年轻伙计挤挤眉眼,一道往下街走去。过了二十几分钟,他们果真带着“熟客”来了。一看,原来是世民!这时花女已被车主们撺掇着塞进黑洞洞的车厢里了。贾先生把世民也推进车厢,顺手关上车门,上了锁。这一个初秋之夜,这对寡女孤男,“花颠”“花女”,在这车厢洞房里,演出的究竟是一串《游龙戏凤》还是《天仙配》,那就无从查考了。只不过第二天一早,车主们打开车门,花女衣冠不整云鬓蓬乱地跳下车拔腿就走,世民还半坐半靠地倚着车厢壁,哼着婺剧《斩黄袍》中的戏文“孤王酒醉桃花宫,郑爱妃生来好颜容”,看来还在沉醉春风呢。我爸听到这件事后,就再不让我坐贾先生这辆“大道奇”去金华了,他说这车晦气。至于怎么会晦气,当时的我可是怎么也搞不清的。(年:那时永康最大的牲畜交易市场是牛市溪滩)四、大排四大名人之中只有“大排”不是本地人,而且无名无姓,无根无底——据老友周先生说,大排是有名姓的,但他也记不清了。查考无由,只得姑且存疑了——有的人说他来自兰溪,又有人说他是缙云好溪、恶溪那边人,还有人说他是绍兴口音。我家也曾布施过大排几次饭食,听他说过几次话,我看都不太像。众说纷纭,核实也难。但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原先是永康江上摇船放排操木筏的排夫。他闲常无事,咕咕哝哝,唸叨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大排,日久天长,这“大排”也便成了他的绰号了。四大名人中,年岁属“大排”最大,寿命也是他较长,境遇却是他最苦。世民年青时,大排看上去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他披头散发,一身一脸的尘泥污垢,圆脸豹眼,鹰视虎步,黝黑精瘦却臂肉虬结,一望便知是个曾经闯荡江河,惯历风波,在惊涛骇浪中抡排梢舞长篙,靠卖膂力讨生活的壮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永康江水深流急,又少险滩危隘,江面平阔,是上承台处温三州,下通金衢严三府的黄金水道,兼之那时金武永汽车运输公司尚未建成。公路还没修通,浙东浙中各县的山货木材、油盐土特产都得靠排筏捎运,来往客商大都也跟船随货,航运一直繁忙。大排大概就是那时来到永康的,至于他在永康有无亲眷故旧,有没有成家子女,后来又怎么会沦为乞丐的,也就更无从查考了。四大名人中以乞讨为生的只有“大排”一个。不过他乞讨方式与一般要饭的截然不同,从不挨家挨户上门苦求;也从不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而是自立门户,自划地盘,从不逾越。他的活动范围就是当年他当排夫时经常行走的那个地段,即水码头、山川坛、华溪沿、黄田磡、毛竹市桥、牛市溪滩、西津桥、水攻山一带,很少见他到大街上行走的。他的讨饭方式也很特别。我小时候常见他捧一口特号大粗陶海碗,又重又厚,足有两三斤重,像个小缽头。到吃饭时刻,大排便在江边闾巷上,用他那粗重沙哑但刚性特足的洪亮嗓音吼喊着“大排来了大排,大排来了大排,快去接大排呀,走晚了,大排就要开啦!”大排一般不到住户门口乞讨,他捧着那口神奇的大碗,往溪下街、山川坛,县前巷、学前等鳞次栉比的商号店铺门前一坐,自有人把残羹剩饭,馊粥冷菜,一股脑儿倒进他那口大碗里去。说这口碗神奇,是因为我从小到大看他用了二三十年,也没见过它有一个缺口,一线裂缝,好像那碗不是陶制,而是木石铁制的。(年:那时看花灯还是人们的一大快事)大排的饭量特大,这一大碗饭菜少说也有二三斤,他手抓嘴啃,稀哩哗啦,一霎眼间便全下了肚。有好事者要试一试他到底能噎下多少饭菜,等他吃完了一碗,马上又给他添了一碗。他照单全收,不一会儿又碗底朝天,即使再来第三碗,他也会多多益善,来者不拒,全吞进肚子去的。等他吃饱喝足了,大排便来到西津廊桥上,有时也在仁政桥洞下洗衣埠头的青石板上,仰面八叉地一躺,不一会便鼾声如雷,酣然入梦了。大排无烦无恼,无虑无忧,无喜无怒,无念无求,难怪他的身体这么好。冬夏春秋,他都衣不蔽体,即使是寒冬腊月,北风呼啸,青霜遍地,飞雪漫天,大排也是一双赤足,一件鹑衣,却从不见他佝头缩颈,喊冷叫苦的。人们对大排乐于布施,恩宠有加,也是事出有因。大排为人耿直仗义,从不小偷小摸,而且常会拾金不昧。据说有一回秋潦退去,大排在河边拾到一只大蒲笼,把它扛到县衙前,放在十字街口上著名的高级旅馆公信茂门口,一守便是三天,直到失主从缙云闻讯赶来,当众打开一看,笼里装的竟是细软古玩,价值千金。蒲笼主人千恩万谢。大排颠来倒去只说两个字:“该的,该的。”失主要给他银两,他分文不受。失主过意不去,多方打听,才买来二十几个肉麦饼,让大排饱餐一顿了事。店铺主人也都喜欢大排,他居无定室,不分冬夏,常去店铺门口檐下栖身。旧永康社会不宁,盗贼蜂起,小偷们穿窬挖墙,撬门钻窗是常有的事,更有强盗明火执杖,恣行劫夺,但只要有大排睡在那里,小偷大盗便都只得退避三舍。这大排饭量大,力气也大,而且头脑简单,不知危险为何物,只要被他逮住了,那是打死他也不会罢休的,而且他大喊起来,声如洪钟,半条街都会被立马惊醒,比现在警车呜呜还厉害。“大排”吃饱了,睡足了,便沿着永康江边四处乱走,最常去的是西津桥。这条有着四百余年历史的古桥,上有瓦片遮阳避雨,下有板凳可以打坐小憩,还可以就地躺在桥面木板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尤是逢六一集市,城南一带的农民小贩进城来贩货购物,这桥便是必经的要道津梁,人来船往,热闹非凡。这时大排便会立在桥中央亭阁内,倚栏俯瞰着身下的滔滔江水、穿梭舟排,口中呐呐自语:“大排来啰大排……”于是便有人发问:“大排,这排上装的是什么呀?”大排的回答,有时是大米,有时是盐巴,有时是木炭,有时是布料棉纱……大都是当年他驾排时运过的东西,只有在人们问到船上载的是什么时,他便会瞪起双眼瞅住你,低下头从喉咙里咕出一句:“新娘子”,或者气呼呼但又无奈地说:“大东家!”回答之后,便任凭人们怎么紧盯不舍地追问,费尽周章地逗引,他都一言不发,再不作声,或怏怏走开,不理你了。我曾反复推敲过这六个字,总觉得其中大有玄机隐情在,很可能与大排的身世遭逢流落他乡沦为乞者有着难言不解的千丝万结,也许这里面也有一个《白毛女》型的故事?当然这也只能是推想而已,难以弄个水落石出的了。不过,我向来是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在四大名人中,只有大排从来不近女色,没有瓜田李下之嫌,窃玉偷香之事,这不也是一个有力的佐证么?(年:那时农民在头年底就上街购买准备种子了)大排与世民相比,自是少了一份天子的风流,家道当然也是世民好些,我就从来不曾见过世民露宿街巷,漂流四方的。但大排为人的忠肝义胆,怪侠气度,豪客风范,又远不是世民这个登徒子可与之比肩的了。我想这也许就是永康城里各色居民狎笑世民,而对大排则多一点同情,还或多或少地存一份敬意的原因了。大排是决不会当街拦路摸小尼姑的脸,向吴妈下跪;也决不会盘起辫子到尼姑庵里去砸“皇上万岁”的龙牌,给老尼姑吃栗凿,更不曾听到过他干过什么宵小勾当的。因此市井传闻中大排的口碑一直很是不错。据我所知所闻,大排还真的当过几回护花使者。不过他的护花与世民的爱花,方式与目的都兀自不同。世民大抵读了不少才子佳人的小说传奇,一天到晚满脑子想的是张君瑞、崔莺莺、小红娘,或是唐伯虎点秋香,使的是软语温存水磨功夫。这大排一介粗人莽汉,行事便是怒目金刚花和尚,路见不平便拔拳相助,大打出手,虽然粗野了点,但那份燕赵豪侠之气,倒也是能排云干霄的呢!永康县城,丽州古邑。山川秀美,毓秀钟灵,英贤代出,人才荟萃,宋元明清以来,创建五峰书院之后,更是贤哲济济,名声藉甚,在八婺之中有“小邹鲁”的美誉,其于邻近各县乃至浙中一路的影响之巨可想而知。于是众士仰慕,纷纷慕名来投,有如百川归海,响应景从,不仅当年盛极一时,至今也还流芳遗躅,绵绵不衰。这不绝于道周来投奔永康的,也不光是执经负笈就正于乡贤先达的莘莘学子,还有车载舟运手提肩挑追赢逐利的行商小贩,大秋至时,身披一袭背褡,腰束一条白土布汤布,赤手空拳,自仙居黄岩缙云磐安翻山越岭来永康打工的“稻客”,逢墟赶市提篮小卖的农户山民,就连四邻近县的疯子聋哑,男女乞丐也会受到这山川灵气的感应,自然而然地群集而至。我小时候就看到过一些花颠女乞在永康街头踯躅游荡,白天四处乱走,夜里露宿于废庙凉亭,坟庵灰屋,其中还有些花季女子,少姑妇人,姿色颇为可观的,难免要遭到流氓混混的诱惑欺凌,蹂躏糟蹋。只要一被大排撞见,他便会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奋力掩护,不惜以命相搏的。虽然这也只能保全名节于一时,但他这种精神,无论如何,还是足以令人称道不置的。年冬,我从闽北奉调皖南,年关时回乡探亲,在家盘桓月余。一次闲谈中偶及大排,母亲便说他已然去世了,是饿死的。我想大排食量大,抗饿能力便低些。那个年头,大户小家,自顾不避,哪还有食物省口施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排之死,也是在劫难逃势在不免的了。不过少了一位曾常在街头巷尾,目击其人耳闻其声的乡邑名人,心中倒也一阵默然泫然。至于世民何时物故,我就不得而知了,大概不会晚于大排。唉,将军白发,大树飘零,异士奇人,风流云散,后继乏人,也实在是可悲可忧,令我扼腕再三,嗟叹不已的。(年:那时农民进城交公粮要排很长的队)结尾绍发聪贤,也多年未得谋面了,据说至今尚还健在。何时有闲,定当问讯寻访,与这两位故人见上一面,以慰我寂寥之情,相思之苦。我早就有意为这四位乡邦名人写点见闻杂俎,以供熟人稔友作茶余酒后的一些笑料谈资,也为家乡市井风情留点旧照写真,为那个虽然逝去似乎不久,却极易为人淡忘的市井生活存一些色彩斑驳的鳞爪残片、断简遗篇。纵使他人嗤之以鼻,但留在自己心中咀嚼细味,也不失为一件与人无补,于己有益的事。于是年后空闲,便在一个初春之夜,埋首案前,振笔疾书,信马由缰,绝无雕饰地写下了这篇文字。掷笔之时已是子夜过尽,黎明将至,寒风瑟瑟,雪霰声声,残灯荧荧,心潮阵阵。在枯坐凝思之中,我仿佛又看到了绍发那天真的可亲笑容,聪贤的攘臂伸拳,世民写的那几个字,听到大排那粗犷沙哑的喊声:“大排来了大排,快去接大排啊!”这形象,这声音,在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之下的我听来,是分外的亲切,加倍的动情!(年:那时因毛主席逝世万人恸哭情感至真)唉,还是那句话: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啊!

照片拍摄:许绍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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